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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你个老不死的，还嘴硬。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说，我就……我就不让你吃饭！”

　　青山村的夏天，空气里总飘着一股牛粪和湿泥土混合的味儿。太阳还没爬上山头，林晓燕屋里的那盏旧台灯就已经亮了。

　　光线昏黄，像一颗熟透了的杏，勉强照亮桌上堆成小山的书本和试卷。她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是村里最早的鸟鸣。

　　她写几笔，停下来，捏捏鼻梁，又扭头看看窗外。天边泛着一层鱼肚白，远处山峦的轮廓像一幅沉默的水墨画。

　　喂牛的活儿是爷爷林建国的，但晓燕总要搭把手。她走出那间低矮的逼仄的土坯房，来到院子角落的牛棚。两头老黄牛看见她，慢吞吞地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爷爷已经在那儿了，佝偻着背，将一捆铡好的草料添进食槽。他的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一辈子都在跟土地角力。身上的那件蓝布褂子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林建国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把草叉递给晓燕，自己则拿起扫帚，一下一下地清扫着牛棚里的粪便。他干活的时候不说话，整个人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沉默，坚韧，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粗糙的树皮底下。

　　晓燕一边喂牛，一边说：“爷，等我考上军校，毕了业，挣了钱，咱就把这土坯房拆了，盖个大大的砖房。院子里铺上水泥，再给你买个躺椅，你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啥活儿也别干了。”

　　林建国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他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笑了笑：“好娃，好娃。”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村口的广播喇叭正放着咿咿呀呀的戏剧。村长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电报纸，一路小跑，扯着嗓子喊：“建国！林建国！你家晓燕！698分！全县第一！”

　　晓燕正在田里帮爷爷插秧，听到喊声，她直起腰，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她看见村长把那张纸塞到她手里。6PROVINCE NO.1，698。数字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眼睛。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转身扑进爷爷怀里。泥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林建国抱着孙女，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一遍遍地摸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娃，我的好娃……”眼泪从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淌下来，滴进脚下的稻田里。

　　晓燕的梦想是军校。她觉得那身军装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穿上它，人就挺拔了，就像电视里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更重要的是，她想让爷爷过上好日子，不再那么辛苦。

　　申请军校的材料很繁琐。晓燕把自己的成绩单、一沓厚厚的获奖证书、还有她熬了好几个晚上写出来的个人陈述，一遍遍地检查。爷爷不懂这些，但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晓燕旁边，默默地陪着她。他看晓燕把材料摊了一桌子，就去镇上，花了五块钱，买回来一个崭新的牛皮纸文件夹。

　　晚上，祖孙俩坐在院子里乘凉。晓燕指着天上的星星，跟爷爷讲她对军校的想象。“爷，他们说军校训练可苦了，每天都要跑五公里，还要练队列，练射击。不过我不怕，我肯定能坚持下来。”

　　爷爷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手里摩挲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布包，洗得褪了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还打了几个补丁。晓燕从小就见爷爷带着这个布包，但爷爷从不让她碰，也从不说里面是什么。

　　“嗯，当兵是苦。”爷爷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但人不能怕苦。”他抬起头，看着晓燕，“你想去，就好好干，干出个名堂来。”他的眼神里，是晓燕从未见过的期待和自豪。他还给晓燕讲了几个他年轻时听来的军人故事，断断续续的，颠三倒四，但晓燕听得津津有味。那些故事，像是远方的号角，吹得她心潮澎湃。

　　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来到村口时，晓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会是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但等来的，却是一封薄薄的白信封。

　　晓燕捏着那张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不明白，698分，全县第一，怎么会不符合录取要求？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梦想，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

　　爷爷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孙女蹲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他走过去，从晓燕手里拿起那张纸。他识字不多，但“未达到”“拒绝”这几个字，他还是认得的。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他想不通。自己的孙女，他看着长大的，那么懂事，那么优秀，怎么就“不符合要求”了？他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从那几个铅字里看出花来。

　　林建国没有回答。他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背。他心里也充满了疑惑，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一个在他看来天经地义的念头：他要去问个明白，为孙女讨个说法。

　　桌上所有人都愣住了。晓燕的叔叔婶婶都在。叔叔放下筷子，皱着眉头说：“爹，您说啥呢？您一个农民，人家军校是什么地方，能是您想进就进的？别去了，去了也是白去，说不定还被人赶出来。”

　　婶婶也在一旁附和：“是啊，爹，人家是大地方，有大地方的规矩。晓燕成绩这么好，兴许是别的地方出了差错，咱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就是要去问问。”爷爷的态度很坚决，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我的孙女没错，他们凭什么不要？我就想听个理由。就算是被赶出来，我也认了。”

　　晓燕看着爷爷，她从未见过爷爷如此固执。她知道，爷爷是为了她。她心里又酸又暖。

　　家里人拗不过他。第二天，天还没亮，林建国就收拾好了行李。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几个干巴巴的馒头，还有那个牛皮纸文件夹，里面是晓燕所有的希望。晓燕的叔叔给了他二百块钱，他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他一个人，踏上了去省城的路。他先是坐了村里的拖拉机到镇上，然后转乘去县城的班车，最后才挤上了那趟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火车上人挤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难闻的气味。林建过找了个靠窗的角落，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一片茫然。

　　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出远门。第一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几乎要把他骨头颠散架。下了火车，他又坐错了好几趟公交车，问了无数个路人，才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找到了那所军校。

　　军校的大门威严气派，门口站着笔挺的哨兵。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让他感到陌生和不安。但他没有退缩，他握紧了怀里的帆布包，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大门走去。他觉得，他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我找你们校长。”林建国走到门口，对其中一个站岗的年轻门卫说。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显得有些笨拙。

　　门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褂、裤腿上还沾着泥点的老头，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门卫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和警惕。“校长？校长是你想见就见的？有预约吗？有证件吗？”

　　“行了行了，”门卫不耐烦地打断他，“这种事我见多了。招生有招生的规矩，不符合就是不符合。你赶紧走吧，别在这里影响秩序。”说完，便不再理他，目视前方，站得像一尊雕像。

　　林建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硬闯是肯定不行的。他只好退到大门旁边的树荫下，抱着他的帆布包，蹲了下来。他想，我就在这里等，等到校长出来，我亲口问他。

　　他就这样等着。从早上，到中午，再到黄昏。太阳辣地烤着大地，他没喝一口水，也没吃一口东西。帆布包里的馒头早就凉透了，变得又干又硬，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看着许多穿着各式军装的人进进出出，他们步伐矫健，神情严肃。他想上前去问问，但又不知道该找谁。他就像一个孤零零的石墩，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忽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了。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林建国冻得瑟瑟发抖，但他还是没有走。他固执地守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水泥地里的老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了晓燕，他不能走。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感觉眼冒金星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大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将官服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肩上的将星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就是这所军校的校长，张卫国。

　　林建国看到那身军装，看到那肩上的星星，精神猛地一振。他知道，这就是他要等的人。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人跑过去。

　　张卫国正要往大门里走，听到喊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朝自己跑来。他微微皱了皱眉，以为是来闹事的。

　　然而，当林建国跑到他面前，抬起那张布满皱纹和尘土的脸时，张卫国的脸色瞬间变了，整个人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激动......